
(8)
小石头说: 爸爸你双下巴了。
我摸摸下巴, 唔了一声。
小石头说: 爸爸, 第二个下巴上还会长胡子么?
咕咚。。。。。

(9)
贪杯, 尤其爱喝烫了的黄酒。RICHARD努力了几次, 终于让我拥有了一套小酒壶, 万里迢迢背回家, 供在条桌上, 然后发现原来这里是没有好的黄酒喝的。
爱旅行,尤其是爱负有任务的旅行,努力了好几年, 终于让自己有足够的自由时间去旅行, 然后发现原来任务并不那么多的。
莫非定律, 百试不爽

(10)
农历九月十五, 满月,在小区的路上散步,月亮挂在小山的顶上。
想起P城的那个晚上, 忽然因为想念小山顶的月亮而闷闷不乐。 那天晚上P城没有月亮,喝完酒出来的时候, 道路上只有弥漫在空气里的夜色,朋友们都喝高了, 东倒西歪地走。一个月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TA说, 自由的代价是你必须能承受孤独。

(1)
为为的闹钟没设置好, 该起床的时候还在呼呼大睡,被推醒后匆忙吃了点东西就一头钻进了车。今天是我负责接送, 4个小朋友, 开了面包车好像一个公车司机一样一栋栋不同的房子前停下, 一扇扇不同的门打开, 奔出不同的小朋友。
送完他们, 回家的路上, 正好太阳从云缝里出来, 照在昨日落满了初雪的落玑山上, 山云依然铅重,轮廓清晰, 恍然不辨孰山孰云, 只一层层不同色调的银灰,因了光线,竟然如透明般展开在眼前。
(2)
我坐在屋子的中间,屋子里很安静, 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屋子里有无数的东西,每件似乎都等待着某种关怀, 但我把手搂在胸前, 一点伸手的欲望都没有。
闭上眼, 眼前一片光明, 再等一会儿, 就成了一片泛红, 肌体里流动的依然是血。
就这样吧, 安静坐会儿, 我告诉自己,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好不起来, 也会过去的,?所需要的, 就是点时间。?
几天, 几个月, 几年, 几十年。。。
看到寂寞孩子那里那张舞鞋的照片,想起自己无法脱下的那双无形的红舞鞋,四处流浪,直到 终于能坐下的时候, 那鞋却不能消停, 总在心里踏出旅途的节奏。
(3)
家里的空调暖气系统是中心管道式的, 自从13年前搬家进来就没有清理过, 怀疑过去的房主人也不曾打扫过。 每次回到家里就很快会开始过敏反应, 红眼流泪打喷嚏。 昨晚更甚, 暖气一开始工作, 脑袋就轰然而打, 脸涨成了一个猪头。 于是知道这管道里一定是有了太多的杂物了, 今天找了工人来彻底清理一番。
说起摄影, 说起走路, 能想到的是, 我们实在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除了比当地人多了些钱和旅行的条件。 第三世界的人物似乎更能让我们产生兴趣, 因为我们多少能有些居高临下的心态 (或者自我标榜我们能平等看人)去观察他们。
这段日子里, 最平和的心态, 是在一德的红蜡烛下安静地说话, 完全不想了摄影或者写字。 于是明白一个道理, 摄影写字,其实不真的是为自己的心灵, 大抵是为了别人, 或者为了生存。

(4)
TA说, 想心静的时候, 就关灯点上一只蜡烛吧
TA说, 这里的蜡烛太完美了, 装在一个盒子里, 不流一滴烛泪
TA说, 那就自己捏一支吧, 应该不难
TA说, 那种自然的流淌, 不矫情,没有就没有了
(5)
既然自己决定了要去爬另外一座山, 那就从这座山上下来, 下到底, 穿过都是乱石头的山谷, 去到那山的山脚, 然后一步一步爬。
自己的选择, 就会笑着去做。 认真对待路上的每一步, 因为每一步都通向山顶,即使往后踉跄, 也是为了找回暂时失去的平衡。
(6)
天气又恢复了秋高气爽, 下午回到家,晒台上, 已是一地秋叶。
朋友说, 如果我问你要一张加拿大小镇秋叶遍地的照片, 你能拿出来么。 我说大概没有, 但秋叶的照片我该是有很多的,而且秋的的气氛, 称了一样的心情, 该都是差不多。? 再想想, 西方人总喜欢把街道打扫得很干净, 隔夜的落叶, 到早晨就都已经清扫了,在城里很少有机会踏了秋叶漫步的机会。 即使是小区里也如此, 倒不完全是为了气氛, 等风一起, 自家的落叶吹到了邻居的地皮上, 如果遇到个喜欢挑碴的, 就不怎么令人愉快。
于是拿起扫帚把叶子去扫成一堆,可以装在鬼节印刷成一个大南瓜样的塑料口袋里。扫树叶是件挺细心的事情, 动作太快了, 回走的扫帚总能把刚扫成一堆的树叶又带开来, 只有不紧不满, 一帚一帚地扫, 才能把地面扫干净。 这过程多少有些禅意。
扫完晒台上的树叶,依了栏杆站了, 欣赏自己干干净净的劳动成果。 一低头, 发现台下的石板路上, 依然撒着片片的树叶。
(7)
记梦
在一个狭长的水道里奔跑,身后的水闸就要打开了。
水闸大开,洪水奔腾而来,水中裹着桌面大的石块,翻腾。我已经跑到了安全地带,回身去摸那些票房在水面的石头,竟然是泡沫塑料,笑,原来是这么的机关,水面已经平息。
水道中拽出一道鲜红,是一个人,正在一下一下机械地划着水,头埋在水面下,头上渗出的是血,去染出那道鲜红,水的颜色却变得乳白,一切都那么刺眼。
一个护士在尽头接到了他,为他做人工呼吸,大家都以为他能自己游来,应该是没事了。他的血已经流完了,他死了。然后来了许多媒体,都说,那护士的救护方法不对,促进了他的死亡,他的家属也来了,告诉她,谢谢,你尽力了。

P城外几公里远有座古寺, 用有着城垛的高墙围着, 竟然有几分城堡要塞的气势。寺里的木雕是世上一绝,尤其是雕像的眼,乌黑缯亮中的那一点,整座塑像忽然就好像活了过来,或者像想伸出大慈大悲的手, 或者像舞动着金刚柞劈头打将下来,掌管了死人阴间命运的判官们和玩弄着活人阳间生活的领导们一样,有的一本正经端然一副道学架式也有的却堆满了嘻皮笑脸直如游戏。
P城里有座古观,深深的院落,香火不盛,有几个半俗半道的人守着, 出家也就罢了, 倒是院子收拾得挺干净,游人少的时候,这地方住着挺清静的。院子的最里面的角落里垛着堆显然是抗战后留下来的日军士兵的坟碑, 砸成一段段的。 问门房里的导游, 导游说, 你看东西倒是挺认真, 我们领导说了这是没有整理完的文物一切资料保密不告诉你。 沿了屋子侧面的台阶走上楼顶, 能看到P城青瓦铺就层层叠叠的屋顶。 有两个板凳, 和朋友蹲在上面,感觉像田埂休闲的老农, 几个学生很起劲的导演如何摆拍,于是从板凳上跳了下来。
又一次醒来的时候,一起从广州来的朋友已经提前走了,去北京,不记得TA打招呼告别;在北京认识的朋友从北京匆匆来P城一天, 匆匆见了一面, 在低矮的阁楼里吃了顿匆匆的饭,匆匆又赶去车站找回北京的票,送TA去车站的路上得知有同事包了车,让蹦蹦司机掉头匆匆赶回客栈,新城区,老城区,几天的时间,这里似乎已经了然入掌心。出租车在P城的街道渐渐远去,后来据说那一路同行的人都累得在瞬时间睡着。

已经记不清后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也许前前后后的日子在变成文字的时候顺序都已经混乱,但这一切都不怎么要紧。 反正日子很安静, 很神定气闲, 每天在走熟的街道上摇摆着去八仙桌上有着红蜡烛的客栈和依然留在P城的朋友们喝茶吃早点, 去过去去过的大院小巷随意走, 不知不觉就到了离开的那个傍晚。在临街很有些中西结合的茶楼里坐了,慢慢喝咖啡, 喝茶, 小声地说话。 窗上半悬了竹帘,还有了细麻的窗帘挂在两边, 椅子是宽大的木椅, 上面放了好多软靠垫,都拢过来,把身子周围都塞满,怀里还抱上一个,舒服得不想动弹。 记得还有好几台相机,空气里好像有些即将分别时的伤感凝固在那里,朋友们都不说话,好像怕话音会把什么震落,有人拿起相机按快门,窗外盘旋的鸽子都落在了屋脊上面。夜幕一点点降临。
回到客栈,把已经收拾好的东西提到街边,墙上的招贴海报已经被撕得残破。雷大哥的家就在客栈对面,三孔窑洞的屋子,对街的门封上了,夜色里能看出些许轮廓。雷大哥的车不在客栈门口,大概忙了拉客人去了。客栈的夥计帮了找了辆宽敞的电瓶车,装车,出发,走出200米,忽然发现把自己的相机包忘记在了客栈的门口,掉头回去,远远就看到那黑色的包孤零零扔在无人的街边。再检查一遍行李,扣上我的皮帽子,再次出发,出城,电瓶车比蹦蹦稳多了,安静多了,快多了,走过几天走过无数次的路,穿过新城,终于到了火车站。
进候车室的时候,离开开车的时间不远了。还沉浸在P城过去和现在的情绪里,那些街道,那些屋檐,淅淅沥沥的雨,炕,牌搂不远处的小铺子里卖的花生米。。。舍不得离去,不得不离去,都会离去,剩下的只有记忆。曾经许的愿好像已经还清,却又许下了新的心愿。在墙壁油漆成绿色的候车室里,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面对的竟是一脸灿烂的雷大哥。大哥说,我在城门口看到你们的车了,我在车上看到你的皮帽子了,我开了蹦蹦一直追到火车站来了,我得送送你,我帮你把行李送进站去。我楞在那里,朋友们都楞在那里,然后我就把比我矮了半个脑袋的雷大哥抱起来了。
P城的一个傍晚,一个认识没几天的雷大哥开了他的蹦蹦一路追到火车站,笑着说,我得送送你。彼时彼地,P城给我所有的记忆和想念,都在这简单的一句话里融化升华。
(完)

后记: 离开P城后第三天,从新闻里看到,我们走过的西门那段我曾经担心经不起风雨,对了旧厂房的城墙,在连日的雨水浸蚀后,塌了一大块,所幸出事的时候P城的街道已经很少行人,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P城的历史很久, P城也曾有过昨日无比的辉煌, 但很长一段时间,她被人遗忘了, 遗忘到了满是历史的她居然能躲过40年前的那场灾难,成了历尽浩劫后的大地上奇迹般保留下来的一碎瓣文化遗产。 今天的P城已经不再孤寂了, 从全世界各个角落慕名而来的游客充满着她的每个角落, 但过了子夜, 当居民们都进入梦乡, 当路灯都已熄灭, P城就又回到昨天的安静, 除了城中的一间屋子。
这是P城内唯一的一家酒吧,节日的时候能营业到临晨3点。这几天的酒吧每夜出现的都是这几天的熟面孔, 把几张方桌连起来,成了意大利餐馆中常见的那种长条桌, 桌上酒杯交桄,人声鼎沸, 几杯酒下肚, 疲劳和烦恼似乎都不再存在, 人和人之间忽然没有了距离。 平时感觉高不可攀的大师鼓着腮帮子对我说, 来, 抽我个嘴巴子, 要不你不是我哥们。 趁着酒意, 反手一掌, 大师的鼓腮棒的气冲口而出,脸上红了一块。该你了,该你了,鼓气鼓气, 于是我的腮棒子鼓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之后, 大师说, 成,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兄弟了。我笑,不知道几个小时后他是否还能记住刚才说的话。 酒后戏言,在酒中人果然很爽,为什么要做那独醒之人, 不如多喝几杯,省得认真计较。
子夜过后的街道该是很宁静的, 此刻却多了几个醉汉。领队的显然高了, 虽然保持了平日的沉默寡语,但肉体却无法一如既往的端庄潇洒,脚步踉跄地在P城的街头走开了螃蟹步。 一个大男孩也高了,揪了自己的头发发疯,在已入梦乡的民居屋檐下哭哭笑笑地高歌狂舞。使劲揪着他的胳膊, 怕他顺手操起砖头去砸别人的门窗,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己找个地方去把自己消磨了就是,何必再扰别人,此刻却真的想抡圆胳膊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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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P城,很大程度上和环绕着她的城墙有关。千年未变的建制,尽管在近代一再修复,总会让人有些幽思。蹦蹦司机说,我小时这些墙有的地方剩下两米高都不到,都是后来重新垒起来的。城墙都是外面包了砖, 里面就直接是土面,一下雨就哗哗往下流泥浆子,过去也这样。转角的地方有两匹奶牛,当街拴了,脚下都是泥泞,木制的粪车,孩子骑了大人的自行车歪歪斜斜从土路上驶过,远处打破地平线的是和青瓦挑梁民居格格不入的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街头民房的门口贴着风吹雨打后的春联,也贴着赐福之主保佑的条幅,斑驳陆离的砖面上抠出供奉土地的神龛,房基里嵌着泰山石敢当的条石。
沿着石级一步步登上城墙,从城墙顶上看下面的瓮城,不由得可怜当年被关在里面屠宰的士兵,也忽然明白古代在破城之后为什么要屠城。 争斗的双方力量越是强大,相持越久, 终于分出胜负的后果也就越惨烈。墙顶上有一辆花狸胡哨的人力车, 和一个同样花狸胡哨的车夫。 车夫面前放了一版老照片, 证明这样的人力车当年在平遥街头曾经有过,当然最终的目的是希望看客能在他的车上坐一会儿。 有趣的是在这车夫身上却透出了极其精明的商人气息。 那车是供你坐了拍照的,他的功能是在车首做一个弓步大力拉车的动作,同时呵斥其他人不许拍照,而车却是一步也不 走的。比起登了三轮满城送客人的老雷大哥们, 这兜售华而不实服务的车夫聪明太多了。类似的服务在平遥街头不少, 例如在在街边架一个高大的人字梯, 为摄影爱好者们提供一个制高观察点,代价是2元,没有登梯上去拍几张照片的过后有些后悔。

从西门信步走去北门,城下的旧厂房依旧,没了昨日的夕阳投下的人影,却多了厂区里艺术家们来往的喧哗;从墙头往下看,黄泥打就的墙面上长了几根荒草,给人胆战心惊的感觉。 朋友说, 你居然怕这样的高度。 我说我不是怕高度, 我是怕这墙经不起风吹雨打。 墙根下的街道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海报, 还不停地有两个两个的海报工作者走过, 前面的端一盆里面浸了把扫帚的浆糊,见空就刷刷几扫帚; 后面的挟一卷海报, 稍微比量一下就啪地糊上一张。P城的人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滋扰,看着自己的家门被糊的眼花缭乱却丝毫无动于衷,也许更是一种无奈。脚下的城砖上标记的年份不足三十年,依然到处坑洼,没了冬日的寒风,似乎多些自在,故地重游,却感觉相隔如世。

1) 早晨5点不到点醒的, 丹佛时间该是早晨3点不到, 北京时间下午5点不到, 不想睡觉,总能找到一个时区让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醒来。
2) 床很舒服, 喜欢枕头的我好像到了天堂, 把身体周围塞得慢慢的。可床依然只是床,枕头也依然只是枕头。
3) 好像大学时候的体育课,百米起跑之前, 我已经知道自己输定了; 但如果终点不在百米之外,如果没有终点, 如果可以不停地跑下去, 我会如匹不知归返的驴一直前进, 直到所有的参赛者都倦了,回家了, 睡着了。
4) 旅馆的游泳池6点开门, 蹦进去, 来回来回来回了无数个来回。 以为自己游了很远了, 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钟, 才游了40分钟。 再游无数个来回, 然后回来煮咖啡, 洗澡,直接披了毛巾睡袍, 很舒服。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会。
5) 开会,讨论脑肿瘤的病人收治结果和未来的工作方向,这一切似乎已经渐渐离我远去。从20年前打开第一只老鼠的颅骨到PDT疗法走进临床,我几乎经历了这个过程的每一个步骤,该做的都做了,为什么还要揪着昨天的尾巴叹息呢。
6) 一群认真的科学家,为微观世界的变化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人不再是人, 甚至不再是肌肉,不再是骨骼, 不再是血, 而是基因, 是比基因在细的构成元素, 是构成元素的原因,理念和来龙去脉。
7) 尼加拉瀑布在开会的地方不远,晚饭后同事们约了去看瀑布, 我上床睡觉了。 十多年前看过了, 应该没有太多的变化, 据说多了许多在夜色里照在瀑布上的彩灯。 自然本来就很壮观了, 再加上点人工的化装,估计能吸引更多的游客。 我倒是更希望尼加拉大瀑布能有个安静的晚上的, 没有游人的惊叹,没有彩灯的点缀,只有一抹月色撒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世界第一大瀑势不可挡的水流和滚滚而起的水雾之长, 让轰然的瀑声把我整个吞没,这又该是什么气势呢。 朋友说, 我见到瀑布就有总想跳下去的冲动。 我说,除非你很肯定你在干吗,要不就别去尼加拉瀑布了, 因为她不会给你第二次跳任何瀑布的机会。
结果我还是去了, 同事开车, 一出门他没看路, 差一点让一大卡车拦腰撞了。 然后就到了瀑布边上, 拍了有彩色灯光照着的瀑布, 用一个傻瓜相机, 捏了两下, 就没电了。

雨停的时候,和朋友约了在街上见,漫无目的顺了道路走去。南门附近有个作坊在街边做月饼,个儿很大直追北方的烙饼但多了圈用模子压出来的花边,每个饼都是用手工点了红,再在一个扣在炉子上的烤盘上旋转了烘熟。南门有阶梯通到城墙顶上,在城根处却安了个铁门, 门里面的门房姐姐用把大锁把自己锁在里面,任人如何请求都不开门,很好奇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里面不开门却又要坐在那里, 既然锁上了,走人就是。 同样的是南城门,瓮城里面改成了城管办公室,却把原来可以供人进出的外城门锁上了,只把内门留一个侧身能挤过去的缝,估计在这里工作的都是瘦子,如果胖领导来视察就得广开中门了。瓮城里除了在门口竖了闲人莫入且被高大城墙环绕的院子里工作的城管人员外,在石阶上坐着的只有我和朋友。 抬头看看瓮城顶上那块不方不圆的天,天依然阴暗,瓮城是过去用来抵御外敌的有效方法,把敌人放进来,然后用滚钉车往下砸,这里的城墙上没有挂这些血腥的武器,城墙顶上有几个不知道从哪个城门上去的游客,正扒了城墙往下看,大概在想这两个人从什么地方下去的。
同行的同事们一个个都离开P城了, 包下的大院里空出的房间也越来越多, 于是我从下人房搬进了大奶奶的客房, 最后搬进了大奶奶的房间。 房间里有很典型的炕,雕花的床栏, 最妙的是新装修的洗手间里有四盏明晃晃的浴霸灯, 在这阴雨绵绵的季节,这温暖, 这光线, 简直就是神赐的福音。 捂在炕上看书,笔记本电脑放着土的掉渣的老歌三重唱。
书里有一段讲现代医学的缺陷,说药越来越好,设备越来越精明,医生离开病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缺乏技术的年代,医生对病人的最大慰藉是谈话和肉体的直接接触,心理上的安慰给病人带来精神的平和。
想起对门的雷妈妈了, 她出事故后的七年基本就不能出门走路了, 自己一个人在窑屋里呆着。 想了想了, 我就出了客栈, 过街, 穿过小巷, 到了雷妈妈的家。 门没锁, 这地方的门从来不锁的, 我嚷了一声有人在家么, 就推门进了屋。 雷妈妈看到我好高兴, 来来来上炕坐, 来来来抽烟。 我们聊开了家常,她把炕角里的一圈纸拿给我看, 里面是医院的诊断和X光片。 诊断上说处理太晚, 无法完全痊愈, 建议卧床休息, 每日翻身避免褥疮和继发性尿感。 雷妈妈很坚强, 一直坚持不躺着, 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晋地做饭依然烧煤为主,雷大哥给妈妈买了个煤气灶, 白天他不在家时妈妈可以用煤气炉烧点水喝。骨折没能痊愈, 但医生的担心也没发生, 老人家身子板看上去很结实。

雷妈妈把X光片展开, 对着窗户横横竖竖反复地看, 我想在没别人的时候, 这个动作她也一定重复过许多许多次, 想搞明白这上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让她无法再走路。 我下意识地坐得离开她很近, 去拉了她的手。雷妈妈紧紧攥了我的手, 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的摸, 一寸一寸去感觉我的胳膊, 七年的时间里, 也许很少有人和她这样拉手; 七年的时间里,我们又和多少亲人如此拉手呢。

P城每年到这个季节就下雨,淅淅沥沥地开始,然后越下越大。 晋西大院的滴水檐这时才真显示出她的美妙。 雨水沿着瓦楞汇集到一块块装饰精明的瓦头上,矫龙吐珠一样串出一瀑水帘挂在窗前。 水珠敲在青石板的院落地面上的声音忽紧忽慢,只偶而被打扫房间的阿姨的山西口音打断。 忙了一天,喝了一晚, 朋友们大概都还没起。 拿了本书,房廊里有张石桌和几个石墩, 坐在那里看书, 雨水正好溅到脚前。 有一丝凉意,人却很清醒。
在老城的小巷深处,常会有些出人意外的发现。一家曾经的富家大院现在改成了一间客栈。木窗格上糊了手工打制的毛边纸,几张八仙桌边围着的是同样古旧的木条凳。每张桌上都有盏铸铁的旧烛台,客人入座可以顺手把蜡烛点起。屋里的光线总是暗暗的,每当有人进出,掀起细竹编就的门帘,放进一缝院落里的风,烛光就会摇曳不定。从雨中走过长长的小巷,再走进这屋里的客人说话都很小声,似乎怕打破了古城里难得的这份宁静。
早饭就是一碗清小米粥,两个馒头,和几碟老板娘自己泡的酱菜,很清口,吃完了再点一壶茶,轻轻地说着话,听外面的雨,毫无通常酒足饭饱后那种抹嘴而去的欲望。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中午时分,和雷大爷约定的时候快到了,慢慢镀到约定的地方。大爷的车在那儿,人却不在车里,点了根烟坐在街边的石条上等他。约定的时间过了,依然不见他的踪影,站起身来,却见大爷在隔壁的台阶上坐了抽烟。中间隔了道短墙,两个人都坐了,居然谁都没看见谁。
大爷的家就在马路对面,从一条泥泞的小巷里走进去,是一个堆满了从什么地方卸下的木梁的大院,大到足够起一家客栈的地方。大爷的家果然是三孔高大的晋中窑屋,中孔的窑顶上垂下一根绳子,挂了一串高粱杆编的扫帚。我媳妇是扫马路的,大爷说,用许多扫帚,放在地上怕让老鼠咬了。大娘的桔黄色的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地在屋子中间的绳子上挂着。屋子的一角堆了许多杂物, 雷大爷用打火机照了一块墙面给我看上面刻的盛德行三个字, 这屋子有年底了。
右手边的窑孔是雷大爷的妈妈住的。 大爷掀开门帘嚷了声, 娘, 来客人了。 雷妈妈蹲坐在炕上, 雷妈妈七年前让车撞了, 股骨折了, 一直没长好, 雷妈妈今年85了。 雷妈妈见有人来了特开心, 一叠连声说进屋坐。 我脱鞋爬上炕去,对了雷妈妈坐了。炕上铺了细草席, 炕上有个小炕桌, 桌子边上是个小铁桶, 铁桶上是一盏玻璃做的烟缸, 让我一下想起我已经故去的姥姥。 雷妈妈说, 来来来, 抽烟抽烟; 雷大爷说, 等等等, 抽这盒烟。 雷大爷去隔壁翻腾了一会儿, 拿来盒外面有着孙中山头像的烟, 我儿子从北京捎来的, 你抽你抽。
雷大爷的儿子在北京上学, 雷大爷的闺女在青岛上学, 雷大爷说, 我兄弟姐妹六个,下面还有那么那么多孩子, 一共出了两个大学生, 都在我们家! 我问大爷要孩子们的照片看,雷大爷把墙上的镜框摘下来, 这个是兄弟, 这个是姐姐, 这个是姐夫, 照片上好几个穿军装的, 老时候的照片, 都有些泛黄。儿子的照片也在镜框里, 小小的, 只有两张,儿子和大爷长得有几分像;闺女的都在炕头桌的抽屉里搁着, 一大叠, 闺女是学新闻的, 会照相, 照片上的女孩儿很清秀, 眉毛间透着隔壁炕上坐着的雷妈妈的几分神情。
雷妈妈说, 你是个好人, 你很仗义, 来家里玩, 来看我们。 小子说过很多次有人要来家, 你是第一个。 我说明明是你们好, 邀我这个外人来家。 雷妈妈说你来家吃晚饭, 让小子给你做。 雷大爷排行第六, 是家里的小么子。 雷妈妈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了年纪, 他们母子都楞了。 其实我知道雷大爷比我大不了多少, 才知道他比我大得十岁都不到,腰板子还结实,但头发全都白了。 雷妈妈说, 这娃儿苦啊,从小到大,每天早出晚归的。
我对他们说,耽误你们一小时了,这几天客人多,大哥赶紧去做生意吧。雷大哥说不碍事不碍事你多玩会儿。我说不成你得赶紧回去挣钱呢,大哥说好吧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我们出门,雷妈妈趴在窗口看我们走。大哥说你把这烟揣兜里慢慢抽, 我说我抽你两根已经很过了该是我带烟来才对。 大哥说我去给你买点正经的牛肉吧外面假的太多, 我说你先忙生意别的咱们以后再说。
大哥送我到了要去的地方,我要给大哥车钱,他说你瞎扯怎么能要你钱。我说耽误你一小时那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什么都不说,坐你的车你是车主我是客人这是生意不给钱是你看不起我多给钱是我看不起你该怎么就得怎么的。大哥又笑得满脸是牙,拉拉手我走我的路他掉头继续做生意去了。改天来家坐,来吃顿饭,走时他挥手。
下午继续下雨,和朋友们在古城里走错了路,发现了一个小院。木屋石地,空空无人,雨下大了,大家站在屋子门口看院子里的雨丝,谁也不说话。想了,此刻如果有点琴声会是怎么样。走出屋子,小巷里迎面遇到雷大哥开着车正拉了两个外国女孩在兜风,见到我狂打招呼开心得好像要从座位上掉下来。于是我也笑得合不拢嘴了。
(待续)

这原来是两篇不相干的文字, 只因为都用了虚实真假的TATATA, 并成了一篇,居然也能念顺了。 朋友说, 文字的力量是无穷的, 果然不假。信或是不信, 不在写字的人写了什么, 而在读字的人愿意相信什么了。
–
TA说: 记忆不是永恒的, 只要给些岁月的流逝, 剩下的就只有些沉淀了, 或者是最温柔的, 或者是最恶毒的, 但那些构成当时时间的细节就真的没有了。
TA说: 记忆跳跃式的跑过,当你以为它已经去了的时候它却又回来露个脑袋。有时候,当天边挂起了适量的风,当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花,当脚下的沙子咯吱咯吱的响,它就又会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你击倒,给你展示它的厉害,永远不要轻视记忆。
TA说:记忆就像姥姥的风湿病,每到刮风下雨的时候总会回来的,太阳一出来就自动没有了。
TA说: 记忆就是马桶里的烟P,总想浮在那里。 抽几次水,回头看 ,还在那里漂着。 多抽几把,我就不信冲不下去。
TA说, 那就把记忆用话唠都写下来。
TA说, 记忆,忘记就忘记吧。
TA说, 没别的出路的, 就这么把
TA同意说, 是啊, 我也知道, 就这样吧。 过几天就好了。
TA点点头, 和MSN上那匹小猪一样, 心平气和地走开。 天气预报说今天要降温, 晚上也许还有雪。 TA还是一身夏装。

晚饭时饭桌上的气氛似乎不太和谐,来去的话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也许自己都找不着北。 朋友早早就离开了, 发短信说有点不舒服。 再坐了一会儿, 觉得无趣,掀开门帘走到街边想抽支烟。 外面有点夜雾, 南门的灯光照着, 天有些渗兰。 屋檐下是石刻的狮子, 红灯笼的光罩着,有点鬼异。石街路边星火点点的是抽烟的人,朋友也在其中坐着,但不抽烟。
路边停了辆P城常见的三轮蹦蹦,开车的老大爷满头白发,剪得干净利落。心里闷得难受,就忽然问老大爷,这蹦蹦难开么。大爷说,不难不难, 4个挡,循环,挂在空档上一拉这杆就起来了,再挂一挡给点油门,一挺肚子,就走起来。我说我能试试么,大爷说么问题。我挺了肚子就坐上了驾驶座。折腾了半天,终于能把车打着火了,但终于没能走起来。大爷笑眯眯在一边看着,倒是不怕我把他的吃饭家伙给折腾坏了。
大爷姓雷,于是就成了雷大爷。雷大爷住在客栈的对面,家里有三孔窑洞。我问大爷说明天去你家瞅瞅成不。大爷说么问题,然后补充句,好多人说要来看都没来。我说咱就12点在这儿见,不见不散。大爷说么问题。
我们就去樱花吧喝酒了。坐下不久,朋友说雷大爷在门口张望呢。 P城里只有这一家酒吧,平时大概生意冷清得可怕,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游客们纷纷而来引颈就宰。P城的蹦蹦一程2个RMB,这里的红酒一瓶128RMB,客人多了,还会涨价到285RMB。 P城的百姓喜欢在酒吧门口看这些大地方来的人怎么兴高采烈地被屠宰。朋友出门把雷大爷给拽了进来,一起喝,一起喝。雷大爷笑得满脸是牙,这里酒多起一口啊,我平时都是在小铺里拽一瓶回家滋,二锅头。
大爷喝完了就先出门,还得赶生意,我们继续喝。我们喝完了已经过了半夜两点,大爷在门口等着拉最后一拨客人。和邻桌半高的客人说,你得坐那大爷的车走,客人说木问题。大爷看见我们出来说我拽你们回去不要钱,我们说不成我们想走回去。我说大爷别忘记明天12点,大爷说知道知道12点。我们就走着回去了,从P城的大街走进小巷,不想一直回客栈。 几个人横在街心,手拽着手,胳膊挽着胳膊。 P城的夜很安静,路灯都关了,只有夜色下的夜雾。今天是中秋节,天光蒙蒙,却见不到月亮。

朋友一再推荐我一定要去看这本书。 实在太忙了, 只能找到套原著的全文录音带,上下班的时候听。
朋友写的读后感,是一褛融化在伦敦街头的情绪。
我听到的,是两个朗诵者的平和声音, 家常说话一样把两个隔着大西洋的书迷20年的通信一封封缓缓读来。从朋友的故事里, 我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随了磁带的一点点接近尾声, 心在一点点揪紧,而朗诵者的声音一样的宁祥,信的内容也只在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里旋转,贯穿主线的是男女主人公对书的痴迷。
然后, 忽然就有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告诉女主人公, 他走了。 走得很突然, 20年的通信, 20年期盼的见面, 忽然划上了一个句号。 话音依然平缓,我却发现泪水正在涌入眼眶,赶紧把车靠边停了, 点上支烟。 最后的几封信缓缓念完了, 不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这个故事在他离去的那一瞬间已经结束。
还是更喜欢朋友总结的那几句话:
“在你的心里,一个城市乃至世界不过那几条街道而已,还有那街道上所认识的那几个人。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总能让人神往, 不经意间被感动。
只是,我们不善诉说而已。”
原以为是原著中的句子, 却始终没有听见。 也许是在最后那几封怀念的信里, 因为我的心神不在而错过。 但究竟是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呢。